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鸟儿

沐春风1-2

存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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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鹤嘴河

松鹤九月多雨,连绵过一周,今天终于放晴。站在明山顶上远眺鹤嘴河,它会极像女人褪去衣裙的小腿,一边笔直,一边荡出柔柔的弧度,河口是脚踝,喇叭似的张着;河里流动着死水一滩,幽暗的绿色裹着淤泥腐臭从明山旁蜿蜒而下、冲向山脚,面上浮着被人撇下的塑料泡沫板和树皮浑浊地拍岸。饶是如此,其中仍有船舶行进,它大抵要从这条河去往邻市的大江。

明山虽然叫山,但其实只是一座巨大的土包矮丘。抗战时被征用作万人坑,后被抛下的炸弹炸开了花,久而久之周围尘土掩埋,逐渐就比旁处高上不少。明山在松鹤旧城曾算一块绝好的风水宝地,从这里往北的郊区和县城挖出铜矿,在开放后带着许多人发了财。可惜近年逐渐式微,只留下一条被污染殆尽的鹤嘴河、还有当年仰仗一时繁荣在明山上修建的几所市重点中学。如果想要上明山,两侧环山道是最好的选择;可因前日雨水泛滥,一半山麓塌了方,虽不严重,但好巧不巧赶上月底,申玉雪只能从山坡绵延的百级石阶走去收租。

申玉雪的爹便是借着铜矿发家的那一批人。她爸脑子灵光,早在各位坐吃山空前抽身,提前置办了不少房产商铺,一路从明山这边脚延续到那边脚,她的悠哉生活从小便隔山而望。

天刚蒙亮她就动身了。她将眉毛剃得很细,淡粉色腮红扑上面颊;柔软的卷发上湿漉漉的发胶未干,雪白的花领衬衫外套着紧身马甲收束起腰肢,下边一条暗泽皮裙配精致的红皮鞋;她曾对何春风讲,今年是她本命年,她要常穿红色。纤细的鞋跟钉在地上来回,她抬头看看镜子,又低头看看脚腕上的窄窄的鞋带,似是满意,回身离开前不忘在胸前别上水晶胸针,那是今年生日时何春风送她的。

再次打量一番,她欢欣地出门去了。出行前半程她心情愉悦,坐在出租车后座,唇蜜贴上话筒给何春风发语音。

“春风呀,我今天要过去呢,你在不在店里哦?哎哟我跟你讲,我妈催我相亲,我都说了不要不要,她又介绍一个肥头大耳的给我。还说他刚死了老婆,一点家产都没动,只要我进去立马当少奶奶。你猜那人长什么样啊?”

“看他照片都能当我爸了!我爸都比他帅。春风你不要生气啊,我怕我妈告诉你,我先告诉你了,我怕她……”

“春风你吃过饭没有,我路过包子铺帮你带几个吧?要什么馅的,香菇、茴香?还是芥菜?”

“你要不要粥?粥还是豆浆,我不知道买什么……”

“春风你忙不忙啊,陪我说说话,你不用做事了给他们做。”

“春风——”

发到最后,申玉雪尾音拖长,猫似的叫得粘稠绕梁。


“姑娘,上不去,停这行吗?”

司机并没等她回答,就在明山路口重重踩了刹车。申玉雪额角撞在椅背上,手机重重砸上颧骨,她顾不上再发语音了,声音里带着气又尖又急:“你有病啊!”

司机的话被噎在嗓子里,她用手指伸进包里胡乱摸索,摸出两张一百扔到座位上,没好气地摔门下车。此时太阳已经升高,开始重振秋老虎的威风,空中云丝弥漫,却找不到一朵完整的云片遮蔽阳光。申玉雪瞪着太阳翻了个白眼,脚下高跟鞋踩得生风,手里夹着包拾级而上。

不过走了半截,那股开始时的雄赳赳便彻底消失了。她的脚掌被薄薄的鞋底磨得生疼,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上,抬眼望去,虽能看得到石阶尽头的中学高楼,但她此时一步都不想多迈;可看了看整洁的衣裙也不好席地而坐,只能扶着旁边郁郁葱葱拔根的树干,打开手机联络何春风。

消息界面与刚才别无二致,何春风根本没回她。或许是没看到,或许是故意的,申玉雪想到此处气愤异常,干脆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。铃声没响几声便被接起了,何春风的声音透过听筒模模糊糊地传过来:“怎么了?”

“你来明山接我。”

“走不开。”

申玉雪听到风机柔柔但嘈杂的鸣音,声音高了一截:“走不开个屁!你给我过来!”

“我让成子去接你。”

“滚!”

申玉雪先挂断了。她胸口憋着一把火,浑身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力气,拔腿往山上走。她要自己过去,她要看到何春风,再狠狠地抽他两巴掌。

美轮美奂理发店开在山那头,夹在小炒餐厅和奶茶店中间,背靠高中和居民楼,生意日常红火;这也是申玉雪名下的铺子,只不过她背着父母,将它交给何春风看管。她一路上忘了疼痛,只靠愤怒撑着,一瘸一拐走到玻璃门门口,二话不说便凶狠地推门而入。这门平时该往外拉,这样粗鲁的动作令合金门框在瓷砖地上刮出尖锐痛苦的呻吟,听得人耳朵痒痒。

店内只有一位客人罩着冷机烫头,听到动静扭头一看,是熟客杨姐。她也不是头一次见到申玉雪这阵仗,嘴里不甚介怀地打趣:“大惊小怪,何老板又在小玉太岁头上动土啦?”

申玉雪眼神不歪,环视一周没看到人,开始大喊:“何春风,滚出来!”

“滚出来!”

叫了两声没人应,她拿起桌上新换的花瓶用力摔在地上,薄薄的玻璃应声而碎,小颗粒碎片登时混着水花四处飞溅,其中将将枯萎的玫瑰躺在浅薄的水滩中,玻璃片盖住一半开始枯黄的杆茎。

杨姐见状先是翘起脚躲,后面又如隔岸观火,抽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:“消消气消消气哦!我帮你何老板叫回来,好的吧?”

申玉雪胸口起伏,好像刚刚做的运动剧烈极了,消耗了她大半力气,不说话,只站在原地喘。两个女人谁也没搭理谁,都独自在厅里待着,没过两分钟,又有人开门进来。

是何春风。

他手里拎着街拐角那家蛋糕店的盒子,白色包装上红丝带精心打成花结;另一只手还拿着什么,掩在身后看不出来。

“你……”申玉雪双目瞪圆,只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被堵回去。

何春风把盒子放在圆桌上,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,转身去洗头池旁边取扫把,路过申玉雪时将另一只手里的袋子塞给她:“去试试合不合适。”

申玉雪低头一看,里面是她早就看中的一套春装,今年春天念叨了小半个月,最终还是没有下手买。她一肚子火顿时浇灭大半,像被人生生塞了个柚子在嘴里,既憋闷又难堪。她早该知道何春风就是这个脾气,不骂他,他要蹬鼻子上脸;可若是骂他,他喜欢受着,没准还嬉皮笑脸,捧个礼物回来,让人难以开口。

何春风静静扫地,碎片碰着噼里啪啦,杨姐在旁边见缝插针地提醒:“何老板今天过生日?好大的蛋糕。”

何春风闻言动作停下,抬头看着申玉雪淡淡道:“上次过生日说给你补个蛋糕,刚买的,你还没吃饭吧。”

申玉雪这下彻底没气了,皱了眉头拉过身后的椅子颓丧地坐下,怀里抱着塑胶袋一时半会不说话,可终于还是忍不住,仰起脸质问:“你故意的吧?”

何春风走远倒垃圾,声音快听不见了:“什么。”

“故意惹我。”

何春风的回答等了很久,他把碎花瓶倒在门外,转身回来带了一身湿气,看着申玉雪笑:“我哪敢啊。”

说罢他甩甩手,去看顾客头顶的蒸汽机,但他心不在焉,弄机器时被烫了手。他皱了皱眉毛,起身关掉按钮。何春风站在椅子旁边,一条腿不伸直,裤管卷了半截,脚上蹬着黑色的人字拖,脚背上几滴干涸的泥点。

“哦,何老板刚刚急着出去是给小玉买蛋糕啊?”杨姐对着镜中何春风掩在阴影中的面庞挤眉弄眼,“我的头皮都要烫熟了!”

申玉雪无话可说,只能直勾勾看着忙活的何春风找台阶。何春风不说话时,看上去十分阴郁;对,是阴郁,申玉雪仔细打量过肯定了自己的想法,这种气质是他那块从胸口烧到右脸上的伤疤造成的——也或许不是。何春风不爱笑,他虽然叫春风,但对旁人并不温暖,对自己笑得似乎还多些。他是双眼皮,深且薄,在她们女孩里很流行去美容院做这一款;瞳孔在咖啡色中黑得透彻,眉毛总是皱着,虽然皱得浅,却能感受到不耐烦。他习惯驼背,肩膀松松地扣着,腿也好像伸不直,站在那就没有挺成直线的时候,懒懒散散、漫不经心。

“你不是说给我带包子吗,包子呢?”

何春风拿着带着口罩给杨姐头发上药水,瓮声瓮气地随口问。申玉雪看看怀里的袋子,又看看不远处的蛋糕,憋红了脸却嘴硬:“你听了还不回消息!”

“刚听,路上听的。”何春风解释起来没什么情绪,眨了眨快被熏出泪的眼睛,吸了口气随口到,“去买吧。”

申玉雪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来,心不甘情不愿,她不爱道歉,这就是可以顺着下去的台阶。她甩下提包,头也不回地拖着仍然痛麻的脚掌推门往几间门脸之隔的包子铺走。杨姐听到她走远,向后仰起脖子抻着头往外看,唏嘘道:“母老虎哦,何老板,终极驯兽师啊?”

何春风不置可否。从脾性上来说,申玉雪或许比老虎更难缠,有时一天内风云变幻、阴晴不定,他也花了好久才勉强找到一些门路来应付。

后面杨姐还絮絮叨叨说了些日常琐事,何春风没听进去,手上动作慢吞吞的。从前几天开始松鹤二监就断续地给他打电话,他不得不将手机开了静音;可此时什么都听不到,心里反而更加烦躁。

申玉雪回来,手里提着一袋雪白肥硕的包子和一杯热粥,用力地摔在桌上。何春风掀了掀眼皮,没说话。杨姐在一边看热闹,冷不丁地插嘴说:“小玉啊,你的包包好漂亮,看着好眼熟的,牌子货哦?”

申玉雪鼻子里哼了一声,不冷不热地回:“嗯。”

本来两个看不上彼此的女人,就这样靠着一个包熟络地聊起来了。何春风不经意地看向那只放在椅子上的包,想到申玉雪向他夸耀时的神情:超A货,除了没挂牌,和真的一模一样。琳琳从新加坡带的,你说漂不漂亮?

申玉雪起初和杨姐聊得起劲,可说了没两句就仿佛败了兴致,应得稀松,翘起腿拿出上一期双色球号码查阅开奖结果。她爱买彩票,期期不落,虽然迄今为止中过最大的奖是两瓶洗衣液,可积极性丝毫不减。何春风偶然问过,她回答着,这世界上有人会嫌钱多嘛?我哦,越努力越幸运。

当时何春风便笑。

果不其然,这期还是没中,申玉雪不会因此懊丧。她撇开两张废纸,随意打开装着蛋糕的纸盒,捏出刀叉挑拣面上的樱桃送进嘴里,绵软甜蜜,入口即化。间隙中她不忘给何春风唇边递,何春风看都没看便摇头。

申玉雪认识何春风八年了,早知道他不吃甜食。可她就是,就是希望这人勉强为自己……破个例,为自己,不能为别人。这下她又生气了,没说话,将插着樱桃的叉子一下丢在何春风胸口,红色的果浆一下在白T恤上糊出一块黏腻。

何春风不发怒,用手指草草揩掉酱汁抹在毛巾上,拍了拍杨姐带她去洗头。花洒打开后他用手试水,大桶洗发水见了底,他用力压了几次,泵口才缓缓吐出几股淡粉色洗发液。就着水声,杨姐同他闲扯,何春风这次不得不回了几句,他回得慢,但杨姐显然不介意,自顾自地聊着。

申玉雪向何春风的背影翻了个白眼,把蛋糕盖上,拿出手机和朋友聊微信。

何春风举着吹风机将发梢都吹得彻底干燥,而后报价。杨姐站起身,凑近镜子左看右看,摸摸头顶,摸摸发尾,满意地从钱包翻出几张百元钞,直接塞进何春风裤子口袋里。

“剩下的不用找我了哦,何老板。”尾音扬得妩媚。

她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,裹紧身上的风衣离开,没有同申玉雪再说一句话。她的影子刚出门,还在台阶上游,申玉雪便狠狠往门边啐了一口:“我呸,老狐狸,骚什么骚!狐狸逼上毛都掉没了!”

何春风看着她笑了笑,算作安抚。但申玉雪显然对这样的回应不满意,继而换了一副口气,继续上午的提议:“你别干了,我把店盘给成子。”

何春风在仓库里,不知道鼓弄什么,声音回荡地嗡嗡响:“我不在这干,去干什么?”

“你和我妈说,你娶我!”申玉雪干脆地讲。

何春风没了动静。片刻后,他手里提着一块粘鼠板出来,上面留着碎玉米和一块暗红发臭的老鼠皮毛。他将这些扔进垃圾桶,搓了搓手心慢慢说:“那我姑要扒了我的皮!”

申玉雪才不顾这些,她不顾何春风是她继母的侄子,现在继在他家当儿子;她胆大包天,才不管这人是她哥是她弟,是她远方亲戚,她要何春风娶她,她要……很多很多。她扑到何春风身上抱他,何春风没有拒绝,也没有接受,两只手偶尔在她后背上轻巧地停留再拿开。

“小玉,今天把铺子关了,我陪你去收租,怎么样,好不好?”

难得听说了这么一项提议,申玉雪脸上登时笑开了花:“真的啊?”

何春风点点头,回身去扫地、洗毛巾、收拾机器,申玉雪鼻子里笑得哼哼,把蛋糕和衣服收进怀里,随即努了努嘴说:“哎,你这有没有多余的鞋?”

“楼上。”何春风指了指拐角狭窄的水泥台阶,是了,这间铺子有二层。申玉雪闻言两只脚互相蹭,用一只鞋跟互相勾开鞋带,另一只如法炮制,甩掉两只鞋光着脚板“啪啪”地跑上楼去。

何春风趁着间隙,拿出手机查看消息。陌生来电有四个,全都来自同一个号码,松鹤第二监狱。他不以为意地划掉未接消息,正准备把手机收回,电话又来了。这是个奇异的场景——没有铃声,没有丝毫动静,何春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号码和接通、挂断两个按钮,时间停了那么两三秒,他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。鬼使神差地,他第二次接了松鹤二监的电话。

喂,何先生?

稍等,我看看,没有打错吧。你是柳韵之的联系人吧?

没搞错啊,他档案上填的是这个电话号码。他上礼拜就出狱啦,你来接一下人。

我们也不想给你打电话,他在门口站了好多天啦!暂时把他收回来了,你不来我就把他放出去了。

尽快过来啊,嗯,嗯,好的啊,今天就来一下吧,五点之前。

何春风断了线,申玉雪恰好从楼上下来,脚上拖着打她鞋码很多的暗红色拖鞋。她看到何春风神情怪异,忍不住问:“怎么啦?这鞋不好看?不好看我换一双。”说罢转头要走,却听何春风叫住她。

“小玉,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收租了。”

听到这话申玉雪临近暴怒,冲过来才听得后半截,“我要去一趟二监。”

申玉雪愣了:“什么二监?”

“第二监狱。”何春风语气阴恻恻的。

“你去那里做什么?”申玉雪睁大眼睛,穷追不舍地问。

何春风唇齿僵持了很久,这时他说话不利索,榨油似的,申玉雪问一句,他说一句:“接人。”

申玉雪半张着口,在记忆中搜刮何春风怎么会认识一个罪犯,劳改犯,是谁?还未等她问出口,何春风就接到:“我哥。”

哥?

申玉雪沉于思考,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忆起,她的确听说过何春风有个哥哥,八年前坐了牢;那时何春风刚继到她家里,是很久远的事了。她惊讶着:“他出来了?”

何春风点头,不再说话。申玉雪也愣住了,她不知怎么接话,定了许久才弱声道:“你小心点。”

何春风不再多答,出门去开平时采购运货的面包车。这车前些天刚在路口被剐了,车门上还凹着一块。他发动引擎,从明山另一边出发向北,沿着鹤嘴河污浊的河水,心中一片苍白——或者说,这节骨眼他不知该想些什么。他明明一点都不想见柳韵之,刚才却仍然接了电话,现在,他要把那个青春期最讨厌的、最憎恨的人从监狱里接回来,他在路上了。

而这个人是为他坐了牢。


2枯井

这一切都要从何春风小时候说起。

何春风的老家在松鹤下属县,沿鹤嘴河往北,车程三小时。自从采了矿,全县的重心工作都一并转到了开发上,后续一路发展得顺风顺水,何春风的父亲抓住机会扶摇直上,从一个小小基层沿着铜矿爬到了县委级。

何春风打小就没见过他的生母,他一出生,她就死在被血泡涨了的床褥上。家中其他人极少谈起过世的母亲,而何春风更是连她的照片都未曾看过一眼。没妈的孩子像根草,大抵是因为缺乏管教,何春风幼时的确如野草一般东倒西歪、磕磕绊绊,从小就没有正型。不知心中有愧还是无暇管教,何守谷对他的荒唐行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何春风在孩子堆里能打能闹,说话有分量,一来二去称了娃娃霸王。

柳韵之与他的生母柳苕是外乡人,流浪至此讨生活,当大家熟知这两人时,已没人记得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。母子两人开始的日子不好过,好在吃了几口容颜饭,勉强活得下去。何春风九岁那年,柳苕在县道旁开了间杂货店,其中商品下到食物上到饰品装饰,都是新奇玩意,得了小孩大人一致的喜爱,生活也逐渐走上了正轨。那时鹤嘴河还未被污染,清泠泠的河水倚着县道,后面是大片的麦田,虽然冬天只剩灰蒙蒙的晨雾和远处泛黄的青山,但春夏时的确有一副秀丽景色。

柳苕个子矮,在冬日穿着一套掉了色的红底黄花棉袄,袖口磨得破了洞,棉丝从中纷纷冒头纠缠在一起,袖口和棉丝一并沾上洗不净的油污。她站在玻璃柜台后,一张脸长得十分孩子气,圆眼珠小嘴巴,头发长又黑,细软如蛛丝,臃肿的衣物剐蹭出静电凌乱地将大半吸附在肩膀和胸前,稀疏的几缕又像活物似的浮在空中,被阳光晕出浅褐色的光泽。

小卖店的门总是敞开着,镇上的人都爱去那里买东西,脚印来来去去踏平了门前小腿高的野草滩子,孩子们见她,亲切地叫一声“柳姨”,而男人们却很少动嘴。日子走了将将一年,小院里进去的男人多了,孩子少了,不过生意照样红火,蒸蒸日上。

柳韵之脑子不好,起初还偶尔在店里帮忙,可打那时起,柳苕逐渐对柳韵之不管不顾,他不在小铺子,常在镇上行尸走肉似的闲晃悠。他少言寡语行为怪异,长相与母亲如出一辙,脸上也沾染着孩子气,大概只有柳苕知道他确切的岁数。

县里只有一所学校,从小学到高中包办,而柳韵之每天早上都会蹲在学校大门口学几声狗叫,反复徘徊不做声,直到目送所有孩子进入学堂才离开。每天晚上,他一定在学校后面那所老祠堂前的枯井边,盯着井中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,好像那口井里有什么诱人的景色。他往那一站,别人都不敢靠近,就连从他旁边经过都要掩住口鼻,好像多吸一口气就要染了和他一样的傻气怪病,然后紧接着变傻。虽说荒诞,但大家确实在怕。

年幼的何春风也不例外。虽然他不知柳韵之成天在做什么,只不过有样学样,照着大人的样子两只手盖在嘴上从他身后走,偶尔感觉这人不讲话的时候嘴巴一撇,眉毛皱得紧巴巴,倒也还有个人样,面上看不大像个智力残疾。

在他记忆中,第一次同柳韵之打照面是在不知哪年的除夕夜。那天极寒,大雪纷飞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地闹腾,据说此县明朝时依山傍水,靠天吃饭,人们为祈风调雨顺天平地安,便修了学校后的祠堂祭祖祭天。虽说现在已没有太多人相信古老传说,却仍然保留习俗做着样子,每逢新年献上丰厚的食物,点起三支小臂粗的燃香以示敬意。

柳韵之躲在祠堂里偷吃祭品,被同样溜出门的何春风撞了个正着。他跪在地上背对半掩着的铁门,手里捧着已然冷却的乳猪,凝固的油脂白花花地沾在他的嘴角和双手,糊得皮肤油亮。傍晚点在院内的火堆将要燃尽,寒风中吹出明亮的橘黄色火星漫天飘散,何春风离远了看,那背影掩在每一颗稍纵即逝的火光中隐约模糊,变幻莫测。

何春风并不信鬼神,也不怕鬼神,只有玩心大起,当即闪进去在柳韵之脚边用力摔了几发炮仗。清脆短促的爆破声打在柳韵之身上,抽得他一动也动不了了,半块猪肉带皮卡在喉头,他在何春风放肆的笑声中回头,同样隔着残喘的火舌局促地望过去。

何春风不讨厌这个傻子,第一次仔细看他更是发觉有趣:两只眼睛撑得滚圆,一副邋遢滑稽的样,面皮倒是生得很白净,不讨人嫌。后来他便常常同伙伴一起作弄柳韵之。

他看不上柳韵之,就像路上的一块石头,走路时哪会注意到脚下踢到石子,每一颗在他眼里都同样不起眼。不过柳韵之比石子强些,会喘气,会走动,对所有的孩子来说,倒像一尊会动的玩具。

柳韵之闲逛,孩子们跟着他,看他在哪停下便从角落里一哄而上,踏出猛烈的声响,而后哈哈大笑着欣赏柳韵之惊弓之鸟一般慌不择路逃跑的模样。柳韵之停下,孩子们手里执着弹弓、藤条,追着他不让他歇下;柳韵之藏起来,孩子们分头找,乐在其中地捉迷藏,找到便喂他吃裹着糖的苍蝇,他掺了尿的水,他都招收不误。

何春风总藏在人堆里笑嘻嘻的,他只把这当做无聊时光的消遣,从没放在心上。

何春风升上初中那年冬天,何守谷忽然告诉他,他要有一个新妈,不偏不倚,这个女人正是柳苕。

何春风与那些爱往物美价廉小铺跑的人不同,自他出生家中条件就优渥,何守谷惯着他,要什么有什么,怕是只差了让他呼风唤雨,飞到天上摘星星月亮。所以何春风与柳苕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他对这位继母的概念只有草草铺展的轮廓,他向来不懂什么是“慈母手中线”、“慈母倚门边”,甚至连“妈”这个字滚在舌头尖上都会立马融化,说不出口。他不把柳苕当回事,而柳韵之他更是早就抛在脑后,干脆想都没想到有这个人。

于是在何春风十三岁那年,他有了个傻子哥哥。他本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,可在和柳韵之成为兄弟第二年,何春风开始讨厌这个傻子。

何春风活了十三年,虽然打小没了妈,但仰仗着各路人的纵容,从小吃穿不少,过得滋润,零花钱也有几个子儿,在孩子堆里混得有声有色。可自从柳苕嫁进他们何家,一切就变样了,何春风平白无故多了一位陌生继母不说,还莫名多了个哥哥来分他的东西,这些放在其他寻常人身上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,可这个哥哥是柳韵之,那个任人欺侮,从不讲话,呆若木鸡的柳韵之。

本来很少回家的何守谷对柳韵之关爱有加,几乎天天都要过问他的情况,有时到了饭点找不到人,还会亲自出门寻他回来吃饭。这个傻子不光进了他何春风的家门,还风光无限地骑到了他头上,一下有爹疼有娘爱,生活幸福美满,顿顿饭都有肉吃。何春风从前得宠,门口讨食的小黑都爱绕着他跑;柳韵之来了半年,小黑就叛变得彻底,巴结着比何春风喂食更加肆无忌惮的柳韵之,赶都赶不走。

何春风心中尝起来却好似失宠,常憋闷着一肚子气不知向谁发,发了又有什么用?柳韵之是个傻子,他不懂。何春风开始气他是个傻子,成天白白受了人的欺负也一声不吭,只爱蹲在那口井边上,也不知道在看什么;也气他什么也不知晓,不怒不喜,想必进了他的家门生活就更加惬意自在,想到这些,何春风便更加讨厌柳韵之。

怨气积攒久了,总要有个出口。何春风面相不凶,白白净净斯斯文文,可他那具看似瘦弱的身体是里藏了不少坏水。他茶余饭后听过妇人碎嘴,柳韵之的生父当年是掉进河里淹死的。当时正值数九寒天,他带着柳韵之去挖开冰窟窿捞鱼,一个没注意,柳韵之滑进了水里,他父亲见状跳下水救儿子,人捞上来了,可他却冻死在冰层底下。柳韵之被大人发现抱回了家,发了三天的高烧,烧坏了脑子。柳苕倒霉,一下成了寡妇,带着个傻儿子过不下去,从此才出走异乡。

那年开春鹤嘴河解了冻,浮冰疙瘩和冻水一起从上游下来,湍急得溢出河堤,在两边冲出浅浅轰鸣。何春风挑了个傍晚,头一遭拉柳韵之一起去放风筝。

他迎着巨大的夕阳,脸颊被日光镀上橙红,手中拿着纸扎的燕子,一路走一路蹦跳,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欢愉和轻松。柳韵之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,一言不发只是喘气,全然不知道他这位新弟在打什么主意。碎草趴在解冻的泥土上松软泥泞,何春风一直哼着小曲向前跑,看位置差不多了才勉强站定,将手里的线轱辘递给柳韵之。

“你跑吧。”

他这样告诉柳韵之,可柳韵之似乎没听懂一般,直愣愣地盯着他看,目不转睛,凝神定气。柳韵之的眼睛透着极深的棕,在火红的日光下浓稠得发腻,甚至泛出一丝暗沉的红色,何春风被看得发毛,进而来了脾气。

“我让你跑啊!”

柳韵之脚下踟蹰,等了片刻,才缓缓转身。何春风抬起手臂作势要推,可心中有事没注意脚下,猛地向前扭身脚下一滑,半截身子登时就落进了水里,随后就是天翻地覆。巴掌大的冰块发了狂似的往他身上砸,纸燕子被河水卷着冰碴冲得一瞬间没了影。

风声混着水声劈啪作响,何春风想叫喊却叫不出声,想上岸手脚也不听使唤,情急之下伸手扒住岸边的石头,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。可这块石头早就离了地,一点不牢靠,于是何春风一下连人带石一起被冲入水中。

何春风不会水,落下去便一直挣扎,被冰冷湍急的河水灌了满口,半点声响都发不出。他本想靠这河让自己重回幸福生活,然而此时却怕是连命都要丢在这里了。他离岸边越来越远,周身只有寒冷,意识也不再清醒。混沌间他看到柳韵之一手拉住岸边倒塌的枯木跳进河水,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,不一会儿,他伸手攫住了何春风。

何春风落汤鸡一般被柳韵之拖上了岸,须臾之间眼前天昏地暗,只觉得肚子胸口一并发涨,回不过神,躺在泥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。肚子里的河水带着泥腥,一股脑地从喉咙冲向他的天灵盖,冰冻之下他身上快没有知觉,止不住地发抖。他抖了一阵,周身似乎泛起了热意,不一会好像要热得出汗了。

他动作不利索,伸手磕绊地脱下身上沉重如铁的棉衣,一颗脑袋似乎有千斤重。柳韵之碰到他时,何春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,木然地看着柳韵之为他脱下了灌满泥沙的鞋子,用袖子擦干净他冰凉的脚丫。

水渍擦不净,好在泥沙已经不多。柳韵之捉着何春风那双湿漉漉的脚待了一阵,忽然抬头笑了。饶是何春风神志不清,却也被柳韵之这个笑惊得一激灵。他从没见过柳韵之露出表情,更别提笑。他笑起来的神韵很像他母亲,傻里傻气的感觉荡然无存,竟有些从未存在似的、艳丽的虚影。

何春风很困,无心去想柳韵之在做什么,目的何在,不知不觉中就昏睡过去了。醒来时他正趴在柳韵之背上,柳韵之迈入家门,小黑还在他的脚边欢快地摇尾。

何春风得救了,被这个傻子救了,可他暗自对柳韵之发起的第一仗惨败的彻底。


自从落过水,何春风的腿脚就落下一些毛病。那时天还冷,凉气钻进了骨头,何春风的膝盖肿了好些天。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,可紧接着到了春分前后下起绵绵春雨,就着阴冷的雨天何春风的腿常常痛的厉害,严重时连地都下不了。虽说外表看不太出来,可在何春风自己眼里,他实打实变成了走路都不利索的残废。

这都要怪柳韵之。

腿疼时他的精神极不好,学也有一天没一天上,整天窝在屋子里谁也不爱见,脾气变得更乖戾暴躁。家里老爷子一看这样怎么行,再这么下去他这小儿子迟早废了不可,便挑了个半阴天非要拉着他出门见人。这下倒好,何春风本来正一肚子怨气没处撒,一下有了台阶下,一副孙大圣拆天宫的架势,和他爸彻底杠上了。

摔摔打打大半天,何春风年纪不大,脾气不小,气得他爹都没了招,最后朝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拂袖而去。何春风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抹了一把眼泪,自己被柳韵之搞瘸了腿,反倒还挨了一顿打,这世上没这种道理。

他正一个人闷头不忿,气还没消,就听门锁“咔啦”一响。他以为是老爹心软回来看他,兴奋地跳下床想去接,抬头一望却发现来的人是柳韵之。

“谁让你进来的?”何春风仰视着比他高好几个头的柳韵之,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了,反正语气不善,“出去出去。”

柳韵之不说话也不动,瞪了一双大眼睛看他,到何春风快被看得不耐烦了才从外套兜里摸出了两块糖,摊在何春风面前。

这糖一看就是他妈铺子里的,包装蓝白相间,看着十分可爱。奶油作原料,奶味浓郁,入口出汁。何春风是个爱吃糖的小子,可因为小时候吃糖太多,牙坏了,他老子就禁了这活动,再也不许他吃糖。

“你干什么?”何春风不明白柳韵之的意思,给了他个白眼之后转身回到床上坐着。想来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说话。

柳韵之看他走了,也火急火燎跑到他身边,还是摊着一只手,稳如泰山,动都不带动的。何春风懒得搭理他,脑袋往旁边一别,看也不看他一眼,满脑子想着怎么和他老爹对着干。

“糖,好吃。”

柳韵之嘟嘟囔囔的,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。这下何春风惊讶了,他重新打量起柳韵之来,没想到这个傻子会说话,竟然不是个哑巴。

何春风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,眯起眼睛嘻嘻笑起来:“你会说话啊?再说两句我听听。” 

柳韵之努努嘴,迟疑了一下,说:“糖,好吃。”

何春风一下变了脸:“能不能换一句说,没趣儿。”

看他情绪不对,柳韵之连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,又摸出了两颗来,摊在何春风面前不说话。

何春风越看这个傻子越气恼,一把打开他的手,奶白的糖轱辘了一地:“走开,我不吃!”

柳韵之全然没有生气的意思,趴到地上把糖都捡起来,重新摊到他面前。他低下头,支支吾吾,害羞似的叫了一声:“春风。”

何春风歪头看他,脑袋里忽然又蹦出个绝妙的主意。


第二天何春风起了个大早,破天荒地从他那屋子里出来找他爸,说要去上学。何守谷听了欣慰劲还没过,就听何春风又说:“我要那个傻子背我去。”

听了这话老头气不打一处来,抬脚就又要踹他。何春风拖着行走不便的腿赶忙往后退,朝他爸大喊:“他自己愿意的!不信你问他。”

“你胡说什么你!”何守谷不听儿子的话,伸手就要拎他的领子过来打。

“他真的愿意!”何春风一边过街老鼠似的到处乱窜一边喊,“傻子,傻子你出来!”

也是奇了,柳韵之就听着何春风的呼喊,从屋子里跑出来,跑到他跟前了。何守谷一把拉过柳韵之问:“他说的是真的?你真的愿意背他上学?”

柳韵之不假思索地点点头。

何春风得意地笑起来,拍了拍柳韵之的肩膀,他就半蹲下来。何春风趴到他背上,朝老爹摆摆手:“我去上学了!”

何守谷看着两个儿子走远也没办法,谁让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?可何春风真是个被惯坏了的性子,任凭谁也管不得。

柳韵之在来新家的第二年,成了何春风的专属“坐骑”。柳韵之从此不再守着那口枯井,而是成天背着他这位继弟,与他形影不离,俨然成了他的新腿。何守谷本以为他这小儿子这样能消停下来,心里虽对不住柳韵之,但也没再反对,只好在日常用度上多多补偿他。可这安生日子没过几天,何春风就又闹开了。

说到起因也甚简单,最初何春风得意洋洋,觉得自己赢了和柳韵之这场仗。在他心里柳韵之就该是奴才命,即便进了他们家的门也低人一等,绝对不可能和他平起平坐。但是这事在外人眼里可就不是这样了,尤其是在同岁的孩子们中。

柳韵之每天的行走路线简单,无非从家门到学校,路上从不避嫌,走得招摇。何春风同他的小同窗们炫耀,这傻子在给他当马骑,还会附在柳韵之耳旁说道说道,你靠近些、你走慢些、我要聊聊,柳韵之听话,听到这些便走慢些,靠近些。起初小同学们看到何春风又来上课倒是欢喜,可一见搭上柳韵之就立刻退避三舍。

“春风,你挨着他,不怕染病吗?”

荆小梅提着她母亲给她新织的毛线包,说话时掩着嘴,瓮声瓮气的,离何春风有一个人那么远。

“他没有病呀。”何春风反应不过来,直说到。

荆小梅惊讶地张嘴:“春风,我妈说了,他,他妈有病,他们一家都有病。”

说完,她马上看到何春风沉下来的脸,才意识到这等于当面骂人全家,连忙改口:“我说他和他妈。”

何春风恶狠狠地推开柳韵之,推得他站不稳,而后从他背上跳下来跑荆小梅跟前:“什么病,你说清楚。”

荆小梅比他大两岁,个头也先蹿高了,现在比何春风还高半个头,此时却被他逼退在角落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何春风很久没出家门见日头,面色显得苍白,两只眼睛黢黑,少年的脸刚抽出棱角,眉头一皱显出股不符合年纪的阴鸷,死死盯住玩伴,口中不甚在意:“说啊,小梅,他们一家有什么病。”

荆小梅吞了口唾沫,想来何春风就是个孩子,脸上表情吓人,却也没能耐把自己怎么样,心一横梗着脖子喊:“我妈说他们一家都是臭婊子,烂屁股!”

何春风听到之后顿住了,荆小梅趁他发怔,逮了空当撒腿就跑,手里的白色线包一跳一跳,渐渐跳远了。柳韵之站在原地,表情如常,见何春风杵着不动,罕见地跟过来,轻声叫:“春风。”

何春风听了一激灵,转过身照着他的脸甩了一巴掌,抽得又狠又响。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,冷冷到:“别叫我,脏死了。”

说罢他拔起疼痛的双腿,一瘸一拐,蹒跚着极痛苦地往学校走,末了听到柳韵之跟来的脚步,回头钉下一句:“别跟着我。”

柳韵之听话,听了这句便停下,不再跟着。

还没立夏,天又阴着,何春风腿疼得厉害,一整天都过得昏昏沉沉,别说跑跳不行,以往习以为常的打闹都做不了,只能一个人窝在座位里闷着头生气。他也搞不清自己的气是哪来的,也懒得想,他只觉得老天跟他作对,派了个柳韵之下来折磨他。自打他出现,自己的日子没有一天是安生的,现在又成了这样,一想到以后还要同柳韵之同个屋檐下,五年、十年,何春风就心里毛扎扎的不安宁。

这个家有他何春风,就没有柳韵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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