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鸟儿

记录一个梦

一个很难过,很难过的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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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天光晦暗,云层密布,台风利马奇成功登陆,一场暴雨将要袭来。我独自在车站等候末班火车Z455。候车厅深远广寂,有如怪兽腹中,我被一口吞下,与旁人同作食物。列车长椅头尾相接,围坐成群。还有三人与我一同被困。一位男青年,一位妇女,还有一名小女孩。他们衣着各异,神采飞扬,不把问题当作问题;而我愁眉不展,心思沉寂,躺在椅子中郁郁不作声。


晚上十点二十六分,离火车到站还有一小时。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我对面,高高翘起双脚,掰开塑料叉插上素食泡面的纸盖。一面揉搓自己的小腿,一面机械地拍打自己的双颊,转动手臂。幅度之大,甚至打到她旁边睡着的男青年,一改乡音说句不好意思。

那名小女孩坐在椅子上,双脚钟摆似的晃动,够不到地面。口中含着一只棒棒糖,用津液洗刷,咕嘟咕嘟咽下,像喝水。

一派寂静中,小女孩忽然问道,阿姨,你为什么要转手臂?

妇女笑对她笑,像看到每一个新生命。她说,你还小,你还年轻,像八九点钟的太阳,你一定不懂——这叫“五十肩”,人到中年,总归有这种毛病。哎,人不服老是不行啦……

我睁开眼,又一次打量她,说,你没有很老。

她有点腼腆地笑了,而后喜上眉梢,极力掩饰过后尽是失落。自言自语道,老啦老啦。


小女孩歪歪头,说,那你会头晕吗,阿姨。我妈妈下雨天总说她头疼,不想带我出去玩,我觉得她在骗我。我讨厌我妈妈。

我问,为什么呢?只因为她下雨天不想带你出去玩吗?

小女孩说,我学会游泳那天,她没有夸奖我。她一眼都没有看我!只顾着打牌。我讨厌她,我根本想忘了她。

我说,希望越多,失望越大。你要学会不寄托希望于……

小女孩说,我不管。我就是讨厌她。她不爱我。

妇女揭开纸盖,食物香精气味四溢。她扭动手中叉子卷起泡面,吃的满嘴油光,还未咽下就插入我们的话题。

她说,她不可能不爱你,傻小孩。


小女孩吹胡子瞪眼,并不相信,转而向我发难:你和你妈关系怎么样?

我想了想,回答她,我有一些爱她,但更多时候没有感觉。

妇女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问题,哈哈大笑起来,十分随意地反驳我:其实你很爱她。

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,只因为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我说,其实,我的妈妈答应要来这里接我。

她说,真好。但,你为什么要来火车站?

我为什么要来火车站?我忘记了。我该去的地方,究竟是哪里?我们四个应该都忘了该去的地方。一旁的青年忽然开口说话,打断了我的思考。


他说,十一点了,到了我该讲一个故事的时间。

我们三个静下来,齐齐看他,等待他的讲述。青年脱下头上的帽子,静静地扫视我们三个,就像看三件陈放的物品。语速不疾不徐,声调不高不低,音量不大不小。他说,我有一个同学,暂且称他为X。

我保持沉默地听,是一个合格的听众。小女孩嘻嘻笑起来,哇,X,X,X!X是谁,X他能飞吗,X要学习吗,X可以不做作业出去玩吗?X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?好厉害,他竟然叫做X!

青年继续说,X的爸爸妈妈,高级知识分子,青梅竹马,相依相伴。但唯独一点,他们少了些钱。

小女孩咬碎了棒棒糖,举着手插嘴,我知道!钱可以买好多好多故事书。所有的小朋友都有《十话全集》,只有我没有!我妈妈确实不够爱我耶。

青年继续说,所以他们把X寄养在一个箱子里。X有一个小盒子,打开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。X小时候,总是躲在箱子里,那里十分安全。

小女孩问,那里有鬼吗?他会害怕吗?

青年回答,他或许害怕过,但现在已经不害怕了。X害怕的时候,会用盒子联系他们。但后来,X死掉了。


我有些吃惊,问,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?关于X的事……

他冷淡的脸上显出一丝悲悯和温柔,对我,妇女,还有小女孩讲,他刚才从我们身后经过,你们有人看到他么?

我们三个全部摇头。我似乎是看到一个人走过,但已经忘记了他的脸,我对青年如实相告。他点点头,说,这就对了。因为他已经死掉了,你不会记得他的脸。死掉的人会这样从人们身后经过,不出声音。

我有些庆幸,我的妈妈来这里接我,我不必与X混迹一起。


小女孩问,死掉是什么?死掉是不能再吃到油炸大豆吗?

她的手心里躺着一些颗粒,我拉过来仔细看,有些想笑,告诉她,这是松仁,不是大豆。她不以为然,一脸天真地说,有什么区别,我爱叫什么叫什么,好吃就可以。

我否定她,这是本质上的区别,大豆不是松仁,松仁也不是大豆。你永远不能想买松仁而买到大豆,反之亦然……

妇女听到这里,忽然流下了眼泪。我诧异地看着她,她忽视了我的目光,对小女孩说,你的妈妈想给你买到松仁,傻小孩。



晚上十一点二十六分,火车到站,而我的母亲同时赶到火车站。她穿着一身最喜欢的花色筒裙,一言不发,与往常大不相同。而我只感到欢欣,跟在她身后,问,我们要到哪儿去?

她走得很快,与我渐行渐远,我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:“你哪也不能去。或者,去你该去的地方。”

她忽然十分遗憾地看着我,眼中却没有一滴泪水。她对我说,宝贝,你已经死了。冷漠得像那个我小时候在商场推倒的假人模特。

我似乎挨到当头一棒,猛地意识到,从此以后,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。我回神望去,候车大厅空无一人,只有灯光依然明亮。

我的眼泪潸然落下,再无尽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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